本來我們已經(jīng)備好了稿,打算給2011年北京日報人物版一個喜慶的開頭。沒想到,2010年最后一天,作家史鐵生逝世,我們別無選擇。
新年的開篇似乎略顯沉重。但生與死、逝去與永恒是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人物”,不管自覺與不自覺,無時不在思考與面對的問題。何謂生?何謂死?史鐵生的一生為我們做出了深刻探究與精彩闡釋。我們相信,擺脫了肉體苦難的美好心靈會在人間得到永恒。 他走了……
今天,1月4日,恰逢他的花甲之壽。在此我們?yōu)樗倪h(yuǎn)行祝福。他永遠(yuǎn)與我們同在。 想到2010年的最后一天竟是這樣到來的。12月31日清晨,急促的電話鈴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電話的另一邊傳來一個令人悲痛的消息:史鐵生去世了。
這天注定將成為2010年最寒冷的一天。因為,最讓我們感到溫暖的鐵生不在了。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回過神兒來。我不知道上帝為什么這么急著要把他找去,莫非上帝又造了什么樓,請他去寫文章祝賀?但我知道這不是他所擅長的。
我把史鐵生去世的消息發(fā)在微博里。朋友們,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都被早晨這巨大的不幸感染了,很快,轉(zhuǎn)發(fā)、評論、留言就達(dá)到了四位數(shù),大家紛紛表示,史鐵生對于我們有多么重要。他是我們精神上的兄長,我們都曾從他那里得到過我們所需要的東西,而他總是熱情地、大方地、盡其所能地幫助我們。 1
鐵生的書,支撐了我們生的信念
我于是想起一件往事。那是2001年的春天,我收到一封寄自山西大同的讀者來信,寫信的人叫牛和根,是大同一家軍工企業(yè)的職工。他的妻子得了不治之癥,給妻子治病,不僅花去了家中所有的積蓄,而且負(fù)債累累,真到了叫天天不應(yīng)呼地地不靈的程度。經(jīng)濟(jì)上、精神上的巨大壓力,使他艱于呼吸,倍感痛苦,如果不是為了陪伴病中的妻子,他甚至想到了死。這時,他從《北京晚報·書香》版上讀到了史鐵生談?wù)撋赖奈恼?,從中感受到一種活下去的精神支持,便萌生了要讀他的書的愿望。但沒有料到這本書竟如此難買,他跑了幾家書店,也托過出差的同事,都沒有買到,所以,給我寫了這封信求助。
他在信中寫道:“照我目前的經(jīng)濟(jì)狀況,是無力也不應(yīng)再花錢去買書的,但我的精神太苦悶,故也極挑剔地買一點點書,以求‘療救’痛苦的靈魂,以便有點支撐,挑起超常的生
活重負(fù)?!蔽蚁胛艺也怀鋈魏卫碛删芙^一個人“療救”自己靈魂的祈盼。找本書對我來說不算難事,可我卻想,如果請史鐵生寫幾個字,會不會對這個朋友更有幫助呢?我也擔(dān)心這些無端的“閑事”會影響鐵生休息,畢竟他的時間比我們?nèi)魏稳硕几訉氋F。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撥通了他家的電話,他聽了我的介紹,毫不猶豫就答應(yīng)了。
我?guī)е:透男乓约拌F生的書來到他家,他不僅在書的扉頁上工工整整地簽上自己的名字,還寫了幾句鼓勵的話。他說他很能理解這個人的心情,他知道死不容易,而活著更不容易。這個時候最需要來自朋友的溫暖和幫襯。我從鐵生家出來,當(dāng)即給牛和根寄去了這本他苦尋多日的《對話練習(xí)》。他接到書以后給史鐵生寫了一封信,信中說:“解先生轉(zhuǎn)寄來了您的大作,您并給我簽了名,我捧書眼圈紅潤紅潤的。難得你們熱心關(guān)照我,如同饑寒中有人遞給我一件御寒衣,一碗熱湯面,這種人與人的溫情,有些久違了,卻在你們倆身上找到了?!焙髞砦矣纸o他寄過史鐵生的新作《病隙碎筆》,正是鐵生的書,伴隨他度過了人生最艱難的歲月。
對一個作家來說,還有什么比拯救一個人的靈魂更偉大、更光彩的呢?僅此一點,他的價值就超過了任何作家的富豪榜,以及任何看似耀眼的獎項。因為,無論多少金錢和榮耀,都不能作為衡量他的寫作的價值尺度。他不是用筆,用電腦,而是用生命寫作。他的作品絕不是碼字兒碼出來的,而是從生命中流出來的,擠出來的。 2
一個精神領(lǐng)域的競技獲勝者
史鐵生,1951年1月4日生于北京。2010年12月31日凌晨,他向人間告別的時候,離他的60歲生日只差4天。上帝真的是太吝嗇了,竟連4天也不給他。他18歲下鄉(xiāng)插隊,那個地方就是陜北延安的清平灣。3年后,21歲的他生了一場大病,被剝奪了走路的權(quán)利、奔跑的權(quán)利、跳躍的權(quán)利。他癱瘓了,躺在床上,從此再也沒有站起來。1974年,他被安排到北京一家街道工廠工作,在這里,他開始了文學(xué)寫作的生涯。他很快就“碰撞開一條路”,他的小說《我的遙遠(yuǎn)的清平灣》獲得了1983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他也成為中國當(dāng)代文壇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開始思考自己為什么寫作,得出一個很樸素的結(jié)論:寫作是為了活著。我活著所以我寫作,我寫作所以我活著。這是生命的辯證法,也是寫作的辯證法。 有一次我去看他,那是很多年以后了,他拿出一本新書給我看,就是大名鼎鼎的《病隙碎筆》。在這之前,大約是1998年,他的病情突然惡化,不得不做透析,《病隙碎筆》就是寫于重病之中的人生感悟。他的透析做了兩三年,“碎筆”也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兩三年。聊起來他說,很自然地就想起這么一個題目。為什么叫碎筆呢?因為寫不了長的,就把事情敲碎了
寫。一邊想,一邊寫,年紀(jì)大了,會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往事也從記憶深處慢慢地浮現(xiàn)出來,他把這些都記下來,都是比較短的、片斷的記憶和印象,沒想到,兩三年里積累的“碎筆”竟有243則。這些“碎筆”先被陸續(xù)發(fā)表在雜志上,后來又被結(jié)集成書。翻閱這本樸素而豐厚的書,我仿佛看到,史鐵生正從記憶深處步履輕盈地走來,他的神態(tài)是那樣安詳而又自信。他寫道:“關(guān)于往日,我能寫的,只是我的記憶和印象。我無意追蹤史實。我不知道追蹤到哪兒才能終于追蹤到史實;追蹤所及,無不是記憶和印象?!彼^續(xù)寫道:“我們生來孤單,無數(shù)的歷史和無限的時間因而破碎成片斷?;ハ嗦駴]的心流,在孤單中祈禱,在破碎處眺望,或可指望在夢中團(tuán)圓。記憶,所以是一個牢籠。印象是牢籠以外的天空。”
雖說“碎筆”寫完了,書也出了,但透析還得繼續(xù)做下去,而且有增加的跡象。但他的精神看上去還很不錯,不像每周要做三次透析的樣子。那一年,他從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講學(xué)歸來,我去看他。這是他在前一年赴廣州參加首屆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之后的又一次遠(yuǎn)行。在我看來,史鐵生能夠遠(yuǎn)行,就意味著他的身體是健康的;只要身體健康,他就不會停止思考和寫作,不會停止在這條路上的奔跑。這是我們的福分。那天見到他,果然是精神爽利,氣色飽滿。那時,他做透析已有6年多了,“剛開始還有點兒不知所措,三四年之后就慢慢適應(yīng)了,各方面也摸得比較準(zhǔn)了,現(xiàn)在感覺就比最初那兩三年強(qiáng)多了。去年到廣州,坐飛機(jī),連來帶去5天,感覺挺好。這次又走了一趟上海,覺得更有信心了?!辈贿^他說:“每次做完透析,還是感覺很累,又餓又累又沒勁兒,但身體里的毒素沒有了,腦子特別清醒,渾身特別輕松。又輕松又累,這種感受一般人很難體會。最好的狀態(tài)是在透析后的第二天上午,昨天做了透析,今天上午就特別好,就能寫點東西。也只有這么一點兒時間了,那天我跟幾個朋友說,我現(xiàn)在每周只有12個小時是最適宜寫作的?!?p>那天他說他正在寫著一個長篇,“寫了《務(wù)虛筆記》以后,本以為不能再寫長篇了,太累了,想寫個長點兒的中篇,沒想到是個長篇,就從結(jié)構(gòu)上做了一些調(diào)整?!睋?jù)說,他已經(jīng)寫了大約兩年多,寫了不少字了,“估計怎么也還要一年時間才能寫完吧,”他說,“后邊有些很重要的地方還想得不太好,還不能算數(shù),還得改呢?!标P(guān)于這部小說,他覺得“也不好說是什么題材,但跟《病隙碎筆》不一樣,還是希望它是小說狀態(tài)的”。
這部小說就是兩年后出版的《我的丁一之旅》。小說中的“我”,不是一個實體的人,而是一個精神性存在,用他自己的話說,就像是個“永遠(yuǎn)的行魂”。而丁一呢?則是個物質(zhì)的軀殼,是個裝載靈魂的肉身?!拔摇痹跁镎f:“在我漫長或無盡的旅行中,到過的生命數(shù)不勝數(shù),曾有一回是在丁一?!彼终f,他的“丁一”之夢,是在史鐵生中醒來,融進(jìn)了史鐵生之實。這么說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但的確這是一部奇妙的小說,作者為表達(dá)他的思緒,刻
意安排了這樣一種敘述方式。人一直想弄清自己是怎么回事兒。謎一樣的人生,耗盡了多少人畢生的精血。有人通過科學(xué)手段,有人通過哲學(xué)手段,也有人通過文學(xué)手段。我們看史鐵生的寫作,他是文學(xué)與哲學(xué)并用,這種窮根究底的精神是十分令人感動的。古希臘詩人平達(dá)有一首詩,是獻(xiàn)給特爾菲競技會的獲勝者的,其中有一句,我一直以為,可以獻(xiàn)給史鐵生。詩是這么寫的:“哦,我的靈魂并不追求永恒的生命,而是要窮盡可能的領(lǐng)域?!?p>史鐵生就是一個精神領(lǐng)域的競技獲勝者。他一直在寫,以他的身體條件,完全可以不寫的,但他從未停筆。他說:“至于寫作是什么,我先以為那是一種職業(yè),又以為它是一種光榮,再以為是一種信仰,現(xiàn)在則更相信寫作是一種命運?!彼淖髌?,數(shù)量不多,這些年積累下來,大約也就是二三百萬字,與那些動輒幾十萬字,一年出版好幾篇的作家相比,他寫得算是很少的。但他不以數(shù)量取勝,他的好處是想得深,想得透,以惜墨如金的態(tài)度寫出來,每一句話都被豐富的內(nèi)涵撐得滿滿的。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杰出成就獎授予他的授獎詞說得非常好:“他的寫作與他的生命完全同構(gòu)在了一起,在自己的‘寫作之夜’,史鐵生用殘缺的身體,說出了最為健全而豐滿的思想。他體驗到的是生命的苦難,表達(dá)出的卻是存在的明朗和歡樂,他以睿智的言辭,照亮的反而是我們?nèi)找嬗陌档男摹?dāng)多數(shù)作家在消費主義時代里放棄面對人的基本狀況時,史鐵生卻仍舊苦苦追索人之為人的價值和光輝,仍舊堅定地向存在的荒涼地帶進(jìn)發(fā),堅定地與未明事物作斗爭,這種勇氣和執(zhí)著,深深地喚起我們對自身所處境遇的警醒和關(guān)懷。” 3
史鐵生為何贊美劉易斯
史鐵生在輪椅上坐了38年,輪椅就是他生命的歸宿。但他一直心有不甘,一直夢想著如果能有來世,上蒼一定賜他一副劉易斯那樣的好身板,他要超過劉易斯百米九秒九幾的速度紀(jì)錄,跑出更好的成績。
這個劉易斯是何方神圣?史鐵生的白日夢為什么夢到了他?且聽我慢慢道來。劉易斯是美國人,世界超級田徑巨星,史鐵生的心中偶像。史鐵生喜歡看體育比賽,我是有過一些耳聞的,聽說他在歷數(shù)自己所愛時,就曾把文學(xué)排在第三,而將田徑和足球分別排在第一和第二。而且,他喜歡的不只是田徑和足球,他還喜歡看籃球、游泳、拳擊、滑冰、滑雪、自行車、賽車等等所有的體育比賽,他自稱“全能體育迷”。如果這一天電視里有精彩的體育節(jié)目,好了,他會從早到晚像過節(jié)一樣,樂得合不攏嘴。
但他最崇拜的還是劉易斯。他寫過一篇散文《我的夢想》,在這篇散文里,他真實表達(dá)了自己對這位世界超級田徑巨星的愛慕之情。文章寫于1988年,當(dāng)時,那屆奧運會剛結(jié)束
不久,其間有一場劉易斯與約翰遜的比賽,劉易斯輸給了約翰遜。史鐵生寫道:“約翰遜戰(zhàn)勝劉易斯的那個中午我難過極了,心里別別扭扭別別扭扭地一直到晚上,夜里也沒睡好覺。眼前老翻騰著中午的場面:所有的人都在向約翰遜歡呼,所有的旗幟與鮮花都向約翰遜揮舞,浪潮般的記者們簇?fù)碇s翰遜走出比賽場,而劉易斯被冷落在一旁。劉易斯當(dāng)時那茫然若失的目光就像個可憐的孩子,讓我一陣陣地心疼。”朋友后來告訴我,史鐵生那一天真的是郁郁寡歡,不愛說話也不吃飯。但是第二天,劉易斯在跳遠(yuǎn)決賽中跳過了八米七二,樂得史鐵生像個孩子,拍案贊道:“好樣的!”文章中他也寫道:“命定的局限盡可永在,不屈的挑戰(zhàn)卻不可須臾或缺?!痹谶@里,他寫的是劉易斯,卻也是在寫自己,至少我以為是這樣。 朋友們都知道鐵生對劉易斯的這份感情,多年來,為了促成他們二人的會面,許多朋友一直在暗地里穿針引線。有一次,借著參加比賽的機(jī)會,我國體壇名將李彤把史鐵生的這篇散文用英文讀給劉易斯聽了。史鐵生還托人把他的三卷本文集帶到美國,送給劉易斯,并表達(dá)了想要見到他的愿望。這位久經(jīng)沙場的黑人運動員為有一個大洋彼岸的知音而大為感動,他表示,一定要和這位中國作家見面,當(dāng)面向他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這個機(jī)會竟不期而至。一次,劉易斯代表耐克公司到中國參加體育產(chǎn)業(yè)研討會,終于,兩位競技獲勝者走到了一起。 那是一天上午,10時30分,是預(yù)定的史鐵生與劉易斯相見的時刻。史鐵生到得略早一些,朋友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史鐵生走過來的時候,他還笑著向我問好,氣色和精神都顯得很不錯。這時,從早晨就一直守在現(xiàn)場的媒體記者都圍了上來,攝像機(jī)、照相機(jī)對著他一個勁兒地拍。從來不喜歡接觸媒體的史鐵生這一次看上去很高興。他對我說,他剛從醫(yī)院出來,今天是他做透析的日子,他現(xiàn)在每兩周要做5次透析。為了趕時間,今天只做了一半。由于劉易斯還沒到,我們有機(jī)會談到了文學(xué),他說現(xiàn)在精神很差,每天只能寫很少一點,但書還是要讀的。我提到最近有人搞的“孤篇自薦”活動,史鐵生自己推薦的好像是一篇很怪的作品,而很多讀者都喜歡的《我與地壇》他卻沒有推薦。我問他其中的原因,他說好像也沒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就是覺得《我與地壇》選得太多了。但他也承認(rèn),作家和讀者對一部作品或者喜歡,或者不喜歡,差別會很大,有時甚至?xí)浅V?,這沒有關(guān)系,作家和讀者的出發(fā)點總是會有區(qū)別的。
我們閑談的時候,劉易斯來了。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大廳里的時候,史鐵生自己搖著輪椅迎了上去,而劉易斯也迎了上來,并俯下身去和史鐵生握手。劉易斯說:“能見到你非常好,我很高興?!笔疯F生也說:“1997年我去美國,特意到洛杉磯的體育場去看過,沒有見到你,沒想到能在北京見到你?!边@是一次等待了13年的相聚,當(dāng)它突然到來的時候,看上去似乎并不特別的熱烈。交談就這樣自然而然地開始了,在這之前,他們還一起看了劉易斯在歷屆奧
運會上拿金牌的電視片。這是朋友們?yōu)檫@次聚會特意制作的。劉易斯在賽場上的風(fēng)采又一次打動了史鐵生,他當(dāng)面贊美了自己“最喜歡并且羨慕的人”,他稱贊劉易斯不僅跑得快,而且跑得美,“跑得快的運動員有很多,但像你一樣跑得美和飄逸的人沒有”。他還說:“奧運會的口號是更快、更高、更強(qiáng),我覺得應(yīng)該加上更美?!眲⒁姿箚柶鹗疯F生的身體,是不是還在寫作,史鐵生說:“身體不是很好,精力不夠,寫得也很少了?!?p>我一直很想知道,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劉易斯僅僅是一個美好的精神的或?qū)徝赖呐枷駟??如果僅僅是這樣,我們又如何將史鐵生另眼相看?后來,我多次重讀史鐵生1988年寫的那篇文章,我以為我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他說:“我希望既有一個健美的軀體又有一個了悟人生意義的靈魂,我希望二者兼得。但是,前者可以祈望上帝的恩賜,后者卻必須在千難萬苦中靠自己去獲取。”這正是一個身體殘疾而靈魂不屈、肉體已去而精神長存的人,對人世間的告白。這也是我們不得不欽佩他的地方。史鐵生這一生,一直在“為生存尋找理由卻終于看到了智力的絕境”,但他不想在沮喪中等死。他說那也“算得傻瓜行為”,他覺得當(dāng)傻瓜并不好玩。他試著振作起來,從重視目的轉(zhuǎn)而重視了過程,惟有過程才是實在。他說,何不在這必死的路上縱舞歡歌呢?這么一想,憂恐頓消,便把超越連續(xù)的痛苦看成跨欄比賽,便把不斷地解決矛盾當(dāng)作不盡的游戲。這時,他在威嚴(yán)的天幕上看到了自己泰然的舞姿,在悲傷與痛苦中看到了美的靈光,真像加繆筆下的西西弗斯那樣,他找到了靠得住的歡樂,這歡樂就是自我完善,就是對自我完善的自賞。 4
史鐵生作品
是最可放心推薦給兒女的
一個偉大的作家是活在讀者心中的,由于讀者的參與,他的生命得以恒久地延續(xù)。史鐵生就是這樣的一位作家,他屬于讀者,屬于朋友,屬于我們大家,也屬于未來。一個做了母親的人說:“史鐵生的作品是最可以放心地推薦給兒女的?!边@話說得多好!我又想起他生前說過的一番話:“史鐵生死了——這消息日夜兼程,必有一天會到來,但那時我還在。要理解這件事,事先的一個思想練習(xí)是:傳聞這一消息的人,哪一個不是‘我’呢?有哪一個——無論其塵世的姓名如何——不是居于‘我’的角度在傳與聞呢?”史鐵生在讀者、在朋友、在我們大家、在未來的身上轉(zhuǎn)世托生。他和他的讀者在一起,讀者也和他們熱愛的作家在一起。史鐵生不是一個貪戀熱鬧的人,但為讀者、為文學(xué)愛好者,他不太吝惜自己病殘的身體。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們一起參加某個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評獎,他像大家一樣,認(rèn)真閱讀網(wǎng)友的作品,并中肯地提出自己的意見和建議;他還和網(wǎng)友誠懇地交談,現(xiàn)場總能看到他樸實憨厚的笑臉。
他走了,這消息日夜兼程,在讀者中傳遞,在朋友中傳遞,在我們周圍傳遞,但他并不寂寞。他走的那天早晨,我作了一首詩送他上路,其中寫道: 無端歲末卻驚風(fēng), 忽報長天送鐵生。 命若琴弦成絕響, 病隙碎筆道分明。 清平歲月清平過, 寂寞風(fēng)光寂寞行。 到老欲說靈魂事, 金臺遙對細(xì)無聲。
現(xiàn)在看來,中間那句“寂寞風(fēng)光寂寞行”,是說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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