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之肉體與逍遙之精神的矛盾
--------淺析《逍遙游》
莊子是一位奇人,《莊子》是一部奇書。其人其書充滿了傳奇色彩,可謂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在先秦諸子作品中,《莊子》說理與文采兼美,魯迅先生評價曰:“其文則汪洋辟闔,儀態(tài)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錢穆先生又說:“莊子真是一位曠代的大哲人,同時也是一位絕世的大文豪。你只要找讀過他的書,他自會說動你的心。他的名字,兩千年來常存在人心中”。讀莊子的文字,初讀時你會覺得這真是一位大哲人,他把復雜的問題看得那么明白,那么透徹,那么了然于胸。但是細讀之后,總覺得行云流水,跌宕起伏的文字背后隱藏著深深的矛盾與傷感:沉重的肉體與逍遙的精神之間的矛盾。但是這種矛盾不是莊子想要的生存狀態(tài),于是乎莊子最終用自己的方式化解矛盾,消解抑郁,借文字澆心中不悅之塊壘,以期達真正的逍遙之境界。這也許就是錢穆先生所說的“你只要找讀過他的書,他自會說動你的心”的真實意蘊吧。
首先簡單了解莊子與其生活的時代。莊子是戰(zhàn)國時期宋國蒙地人,據(jù)楊義先生考證,其先人是楚國的貴族,后因政治斗爭失敗,舉家北遷,定居蒙地。到了莊子的時候,其家族已經基本沒落了,但是莊子畢竟有著貴族的血統(tǒng)與傳統(tǒng),所以司馬遷在《史記》里稱其“其學無所不窺”,顯赫的家世也許是其能夠博覽群書的原因之一吧!莊子并不是一位開始就全無入世之心的人,也曾經從事過行政工作,司馬遷說他做過“蒙漆園吏”。但是戰(zhàn)國是一個“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的時代,上層政治斗爭的黑暗,諸侯各國的殺伐捋掠,以致尸橫遍野,生靈涂炭,民不聊生。面對黑暗的政治與動蕩的社會現(xiàn)實,莊子堅守不參與的態(tài)度,不屑與權貴們伍。莊子喜詼諧,放蕩不羈,不喜約束,行政能力所應具備的素質稍顯不足,所以“王公大人不能器之”。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莊子最后決定拋棄世俗的無生命的有秩序,追求精神世界的有生命的無秩序,在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的精神世界中遨游,擺脫肉體的束縛,以達逍遙之境界。
《逍遙游》是《莊子》的第一篇文章,此文在全書中有著提綱挈領的作用,奠定了莊子思想的基本基調。馬敘倫先生說:“開宗不了‘逍遙游’,空讀南華三十篇”,說明理解《逍遙游》的內涵對理解莊子思想的重要性?!跺羞b游》中,莊子發(fā)揮其登峰造極的不可思議的想象力,為我們營造了一個常人難易想象的宏大時空背景。在莊子的時空中,鯤鵬翱翔九萬里之高空,蜩、學鳩與斥鴳像人一樣能夠思維、說話和辯論,冥靈以五
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大椿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等時空是何其詭譎,也正是在此等背景下莊子提出自己的觀點:世間萬事萬物都是不自由的,都是有所待的,都是有所的,要想通向真正的自由王國,必須去追求絕對的精神自由,所謂“乘天地之正,馭六氣之辯,游無窮”和“無己,無功,無名”。但是細讀文本以及參考其他文字,我發(fā)現(xiàn)莊子在沉重的肉體與逍遙的精神之間是矛盾的,掙扎的痛苦讓莊子決心暫時走出這一困境,以求暫時解脫。
讓我們來細讀文本吧。開頭講:“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洱R諧》者,志怪者也?!吨C》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文章的開頭猶如黃河之水天上來氣勢磅礡,猶如海嘯狂奔而來攝人魂魄。 鯤魚之大,鵬鳥之大,已經超出常人的想象。鯤魚在北海暢游,鵬鳥在天空翱翔,那么我們就可以想象到北海的廣闊和天空的廣袤。橫無際涯的北海與浩渺空曠的天空是鯤鵬活動的場所,這也也是莊子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精神世界的象征。請注意呀,鯤變成鵬,莊子用了一個“化”字;鵬風萬里,莊子用了一個“怒而飛”的句子。一個“化”字,鯤變成了鵬,活動場所由低洼的地面變成了高高的天空,視野由于高度的升高而變得更加開闊。《莊子》常是“寓言十九”以及“以寓言為廣”,用寓言來說明深刻的道理。鯤鵬轉化,鵬飛萬里,這難道不可以理解為莊子擺脫世俗生活的痛苦以翱翔精神世界的象征么?但是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道路是曲折的,必然受到各種條件的制約,鵬飛南溟,展翅萬里,在通往自由王國路上的它憑借的是海水運動和六月的風,此就是不自由,就是有所待,這也是人必須面臨的沉重的物質的肉體束縛的象征。這也是莊子通往逍遙游境界中所面臨的矛盾:本想擺脫不自由,但是不得不經歷不自由。接著講:“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想吹也?!鼻懊嬷v了大的事物的不自由,但是小的呢?在一般人看來呀,霧氣和塵埃這種小的事物應該是自由的吧,應該是無拘無束、無所羈絆的吧,它們在山野中游蕩,在空氣中漂浮,自由自在,真是帝力于我何有哉!但是莊子認為其實不然:即使它們是這樣,但是它們的形成受到氣息的制約。這難道不是一種矛盾么?優(yōu)哉游哉的生活方式原來從根本上就是有的。行文至此,莊子告訴我們:不管事物多大與事物多小,其總是不自由的,即使能擺脫不自由,其過程也是不自由的。后面接著講:“且夫水之積也不夠,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而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币槐乖谔蒙系牡屯葜?,它只能浮起芥草。面對體積與重量比較大的杯子,它就顯得為力了。同樣的道理,大鵬飛到九萬里的高空,其憑借的是雄
厚的旋風的積累。只有積累到一定程度,其飛行才可能一帆風順,順風順水。這段文字告訴我們厚積的重要性,正所謂:所為者大,所憑者也大;艱難險阻多,根柢也要深厚。難道人擺脫肉體的束縛以達精神上徹底的不需要深厚的積累么?天縱圣人,大智大賢,智力超群者世間是有的,但是他們真的是鳳毛麟角呀。就普通人而言,要想擺脫一種束縛和一種不如意的狀態(tài),這是需要一定的過程,需要一定時間的積淀,這很像禪宗中北宗的漸悟,漸悟過程本身就是痛苦的。這難道不是一種矛盾么?本想沖破牢籠的束縛,但是沖破的過程是痛苦的,是需要等待的。面對這種不自由,“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其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止,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笑,譏笑者也,這兩個小動物瞧不起大鵬翱翔九萬里然后圖南的行為。他們認為他們自己的飛翔是自由自在的,是無拘無束,是沒有任何的。其實不然呀!決者,奮起而飛之意也,小鳥不遺余力地飛翔,自以為沒有什么,但是“搶榆枋而止”,其自由飛行受到飛行高度的。所以后面莊子講:“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此二蟲的視野是那么的狹隘,只見樹木不見森里,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原來是大自由有,小自由有效,總之是有。第一段主要說明這樣一個觀點:萬事萬事都是不自由,都是有所待的,都是有所的。
第二段主要證明這樣一個觀點: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小年。開頭講:“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夜。”作者運用了舉例論證與對比論證的方式講述了自己的觀點:這一邊是壽命短暫的朝菌和不知春秋的蟪蛄,另一邊是壽命長的冥靈和大春。二者對比,顯而易見,很容易得出小年不及大年的結論呀。此還是物證,作者還舉出來人證。接著講“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夫?”我個人覺得這幾句話寫的挺有深意,仔細琢磨,別有一番滋味。人生七十古來稀,更何況是在醫(yī)療條件和衛(wèi)生條件都不太好的古代呢?彭祖是人中之仙,一般人總想與他比壽命的長短,這難道不是一種悲劇與自尋煩惱么?二者根本就沒有什么可別性。道理很簡單,普通人誰會拿自己的財富和比爾蓋茨一比高下呢?沒有可比性的比較這本身就是無可奈何,是一種庸人自擾,但是紛紛攘攘的世間不知存在多少這樣的悲劇呀。接著講:“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fā)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shù)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而),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贝硕挝淖嘱H鵬與斥鴳形成對比,說明小知不及大知的道理,但是不管是小知還是大知,它們都要受到,
只是的范圍與程度不同罷了。
第三段作者通過層層否定和步步推進提出自己的觀點:無己、無功和無名。開頭講“若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就智慧、能力和品德而言,這些才華卓絕之人都是超一流的人,但是莊子說“亦若此矣”,也不過這樣罷了。他們呀,汲汲于功名,自鳴得意,但其目光短淺猶如斥鴳。這難道不是一種人生矛盾么?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活的自由自在,愜意瀟灑,但是在某些人看來,這種生活是“卑身而伏,中于機辟,死于網(wǎng)罟”。接著講“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數(shù)數(shù)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宋榮子是戰(zhàn)國時代的著名思想家,其主張“見侮不辱,救民之斗”以及“情欲寡淺”、“禁攻寢兵”。這種人的思想境界可謂高矣,能夠寵辱不驚,但是莊子對其還是持否定態(tài)度,這可能與莊子的觀念有關。莊子主張得魚忘筌和得意忘言,你宋榮子汲汲于替世人解除紛爭,這種行為有價值么。所謂動輒得咎,世間萬事萬物都是這樣:只要你有所行動,不管目的何在,就有可能犯錯誤,就有可能事與愿違,就有可能好心辦壞事。這難道不是一種人生的矛盾么?追求逍遙自由之境,卻陷入逍遙之境的陷阱。接著講:“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shù)數(shù)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睉撜f列子達到的人生境界已經很接近莊子了。對于富貴功名,權勢利祿,列子是“未數(shù)數(shù)然也”。自由自在,逍遙快活,與自然天地相往來,這可謂是神仙一流的人啦。但是莊子認為這還不夠逍遙,因為列子是有所憑借的。最后莊子提出自己的觀點:“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迸?,原來這才是莊子的真正的世界:率性而為,順應自然的變化,讓精神在漫無邊際的精神時空中遨游,破除物我的,破除功名的桎梏,一切一切的物質都灰飛煙滅,惟精神的空間永世長存。
此種人生境界何其令人向往,反過來說,莊子自己達到這種人生境界了嗎?讓我們看看莊子自己的行為吧: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于監(jiān)河侯。監(jiān)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
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耶?’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游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 迎
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魚之肆!’”
物質的困頓讓這位曠代的大哲人低下了高貴的頭顱。莊周家貧,去借糧食,這件事本身就說明物質的真實性決定真實的人的存在。在面臨饑腸轆轆以及嗷嗷待哺的情景時,莊子也顧不得其他了。這難道不是一種無奈與矛盾嗎?更甚者,面對監(jiān)河侯誠意略顯不足的借錢,莊子更是忿然作色以及挖苦諷刺。這說明莊子在面臨實際問題時,其“無己”的觀念也被拋到九霄云外了。
人呀,畢竟是物質性的動物。離開的物質需求,連生命的延續(xù)都無法保證,何談精神的遨游呀。對于莊子,當時的人評價莊子的言論是“大而無當,往而不返”,我想這在一定程度上是有道理的:物質的需要是人生命的第一需要,沒有這一需要的基本滿足,思維和精神這些抽象的概念動力何來,人是不會餓著肚子寫詩的。反過來,人又不能被物質的海洋淹沒,物質欲望的溝壑用物質是填不滿的,填不滿就不滿足,不滿足就出現(xiàn)煩惱。面對這窘境,莊子的辦法是“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故面對物質與精神的矛盾時,莊子告訴我們可以甩掉物質太重的負擔,可以遨游精神的世界,暫時忘卻有生命無秩序的煩惱。
總之,沉重的肉體與逍遙的精神之間的矛盾永遠存在的,那不僅是莊子的矛盾,更是普羅大眾的矛盾。要想達到逍遙之境界,必須物質與精神二者兼顧,比翼雙飛,才是真的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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